摘要

本文立足于中外文明互鉴的视角，以推动世界中国学进入教育部专业学科目录为目标，探索构建自主的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本文将重新界定“世界中国学”的概念，以求统一国内有关海外中国学研究的称谓，并进一步讨论其研究范畴和研究方法。本文提出，应把世界中国学打造成为一门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新兴学科，从而推动世界中国学真正服务于中国自身的学术文化建设，增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中国研究中的解释力和话语影响力，提升中国学者在国际学术舞台上论述中国的主导力。

作者：沈桂龙，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研究员；陈迪，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博士；褚艳红，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摘自：《世界社会科学》2025年第2期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与全球化格局变化的历史背景下，当今世界中国学研究担负时代使命，具有突出的应用实践与范式创新的双重特征。2023年11月24日，习近平主席在致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贺信中要求，“不断推进世界中国学研究”，“为繁荣世界文明百花园注入思想和文化力量”。这为推进世界中国学研究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指引。世界中国学要做到“世界化”，需以建基于中国本土经验的中国理论与世界深度对话、以“中外文明互鉴”为新型范式特征，从更长远发展和更可行路径，建设成一门科学规范的正式学科，构建一套力量更强、影响更大的自主的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

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构建的必要性

哲学社会科学的丰富与发展是体现社会发展程度、国家实力与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标志。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必然要求发展“强起来”的哲学社会科学、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哲学社会科学。

作为国外研究中国的学问，海外中国学时常出现程度不一的疏漏、谬误乃至偏见，致使其对传统与现实中国问题的研究已明显解释乏力。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模型难以准确解释或客观呈现中国历史进程和当代中国发展实践经验。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对中国学术的深刻影响在国内部分学术对西方中国学的盲目推崇中一览无余。一些国内学者缺乏主体性立场，落入了“西方中心论”主导下中国研究的思维模式和学术话语的窠臼。可见，长期以来国内的海外中国学研究将“以我为主”的中国叙事排除在外，导致中国学研究的主体性薄弱、传播内容的中国失语和真实中国形象的失察。

今日中国得到国际社会前所未有的关注，但中国在海外中国学领域的学术影响力出现“学术逆差”。近代以来中国声音在世界舞台长期“缺席”，是值得当今中国学界高度重视和思考的问题。牢牢掌握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自主话语权，加快构建具有较强解释力和穿透力、较大感召力和引领力、充分影响力和说服力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纠正盲从西方学术话语体系的“文化缺钙”，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

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构建的现实基础

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2022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察时指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显示出，逐渐强大的社会需要愈发成熟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助力，并在文化层面不断巩固和完善社会主义制度和实践，总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成功经验，回应和解答中国发展实践中的新问题。构建中国自主的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题中应有之义。

中国的快速发展极大地推动了海外对中国的关注和研究，中国学逐渐超越欧美日中国学的大国边界，出现“世界性的百家争鸣”的智识奇观。作为认识与传播中华文明与中国道路的知识体系，世界中国学应以中外互鉴为旨归，在研究框架上不再局限于海外中国学的学术史考察，而需纳入系统深入的“批评的中国学”研究，使对历史和当代中国的本土研究成为世界中国学知识生产的有机组成部分，让国人自塑的中国论述影响中国主题的世界表达。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这要求我们扎根中国本土，提升中国学者对海外中国学的学术引领，打造融通中外并“以我为主”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逐步构建起诠释中国经验与道路的原创性理论范式。

当前提出建构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的现实条件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逐步健全，研究水平和创新能力不断提高。以世界中国学为例，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学术界已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研究基础和力量有了长足发展，主要体现在三方面。

一是1950—1979年间译介海外中国学论著近400种；改革开放以来译介海外汉学（中国学）著作已达3600种。在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的推动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二是目前我国高校和科研单位已涌现出一批各有侧重的海外汉学和中国学研究机构，其工作或研究特色表现在：注重国际研究平台搭建与中国学学科建设，注重中国学基础理论研究，注重中国学方法理论探讨和以历史学、文学、社会学、马克思主义等学科方法开展实证研究，侧重中国原创话语构建，专注中国学文献典藏与信息服务，等等。三是国家级国际学术交流平台的建立。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等国内中国学研究机构历来注重与海外汉学家建立“情感对话”，通过世界中国学大会、青年汉学家研修计划、世界汉学大会、世界汉学家大会等国际学术交流，促使海内外中国研究界建立和巩固“情感—认知共同体”。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世界中国学成为正式学科奠定了建制和理论基础。

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构建的思路与重点

习近平总书记要求“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构建应着眼于由中国学人主导，重点在知识体系的科学化和规范化上取得突破。一是以“世界中国学”的概念，融合本土与海外中国学。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一直在中国学、汉学、中国学研究等概念及其关系上纠缠不清。有论者先后提出本土和海外汉学（中国学）之说，认为国外学者的中国研究是海外汉学（中国学），中国学者的中国研究是本土汉学（中国学）；也有论者视“海外中国学研究”为“知识的次生过程”。当前国内中国学研究机构亦存在称谓、对象、方法、理论层面的“分野”，其研究成果、学术活动等反映出中国海外中国学研究领域的力量分散、论域各异和方法单一的特点。基本范畴界定不清，知识体系构建就难以突破。鉴于此，可以把海外中国学和国内海外中国学再研究以及国内相关名称统一为“世界中国学”，在全国层面聚集、整合研究力量，推动“世界中国学”建成有国际影响力的学科。

世界中国学对国内外中国学的“统合”旨在中道客观地认识中国。究竟如何更好地理解中国？“世界中国学贡献奖”获得者卜正民在与朱维铮的对话中达成共识：既从内部观察细节又从外部比较定位的中国认识才更逼近中国事实。将外部出发的海外中国学与内部审视的本土中国学相统一，关键在于中国学者需保持视野的宽广性和思想的开放性。“海外中国学”与“本土中国学”两个称谓强化了海内外中国叙事的相异性迷思（myth），双方“壁垒森严”的研究致使各自关于中国的知识生产停留于相对割裂、无法动态“融合”的静态论说中。故而，融合海内外中国学，实现以文明互鉴为特征的新型中国研究，是世界中国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综上可见，国家层面如能把“世界中国学”设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或增设为一级学科“区域国别学”下的二级学科，将其列入教育部正式学科目录，统一中国学的概念和论域，将很大程度上利好我国国际学术话语权的提升，带动世界中国学的可持续发展。

二是在文明互鉴的高度，探索构建中国自主的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并不断补充其内涵。世界中国学研究既要分析海外中国学的历史、现状和趋势，亦应探究世界中国学学科的概念、理论和规律；既从学术史视角考察海外中国学的代表人物、优秀成果与理论思潮，又将中国本土学术纳入，以跨文化比较的视野，结合中国相关数据和研究，揭示海外方法、认知的利弊得失。在此意义上，世界中国学融合本土与海外中国学，使两者构成互为镜像、彼此资鉴的共生关系，致力于推动国内外中国学在路径、范式、材料、事实、实践等多层面交互对话，并深入到不同文明的最初、根层与源流，在元认知层面探讨中外话语差异与国外中国书写的文明动因，或镜鉴互补或诘问辩驳，从而激发出新时代辩证性的世界中国学。

构建中国自主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应超越如今已高度意识形态化和感情化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经熔铸中西而开拓出中国研究的学术新境，实现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研究从解构海外中国学到重构世界中国学，最终完成中国知识的世界表达。为此，一方面，国际学界应通过开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研究，揭示中外文明异同，增进海外学者对中国形成基于理解而生的“共情”，消弭误解所致的“隔膜”。另一方面，中国本土学者应通过研究异质的海外中国知识“参照”来审视自身，提升中国研究的国际化水平，从而让中国道路、中国精神、中国形象的定义、阐释与塑造权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推动“世界中国学”成为正式学科，统摄海内外中国研究界普遍关心的重大议题和焦点话题，可促使国内学者研究中外共同关注和互动的核心中国议题，包括中华文明传承、中西历史大分流、现当代中西经济分流、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一带一路”倡议等。2023年11月24日，习近平主席在致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贺信中指出：“中国学是历史中国之学，也是当代中国之学。”这深刻阐明了新时代世界中国学研究的根本遵循。因此，我们应聚焦中国核心议题，推动国际中国研究者探讨古今中国之内在关联的诸多面向。

三是以交叉学科的框架，把世界中国学建设成跨专业的新兴学科。海外中国学是外部世界认识中国的综合性研究，涉及中国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社会、国际关系等诸多领域，世界中国学的研究也就需要吸纳、借鉴和整合现有相关基础学科的研究方法、研究素材和既往知识资源，方有助于向世界诠释好中国这一复杂的文明集合体。

对世界中国学创新型研究方法的探索可包括如下三方面：第一，在国际政治经济学、世界经济、国际关系等学科框架内，借助信息网络、数字技术和计量模型方法，探索数智时代中国学研究更有解释力和覆盖面的概念框架和研究范式。第二，在比较方法下实现文史哲学科的外史钩沉、内史爬梳、文献学方法与理性思考、实证研究的相融，以及与质性研究和量化分析的相补。第三，变“视中国为对象”为“以中国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将中华文明与当代中国发展实践学理化，并将其作为检视全球现象的智识资源，是摆脱当前中国学被视为理论方法之“消费领域”的有效进路。

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构建应重点关注的问题

世界中国学期待本土学术以国内外的双向视野重构中国研究知识体系，对海外中国学发挥更积极有效的引领作用，为此，需关注以下四个问题：

第一，克服“西方中心主义”思维。世界中国学旨在修正海外对中国诠释的“偏见”“主观立场”或“前理解”的内在逻辑，形成对“真实中国”的深入客观的理解。西方学者往往基于自身社会及其涉猎资料，而生产、应用“重要概念”“既设模式”或“宏观原则”来解释中国，因忽略了中国历史和当代社会、经济和文化等的丰富交织性而产生错谬认识。在文明史、全球史的视野下开展世界中国学研究，将给世界中国学带来更大的活力和创造性。该种研究进路关注跨国家和地区的政治、经济、物质、文化的多向流动与交互影响，注重考察中国国家和地方社会发展演变的内外因素。以增进文明互鉴为使命的新时代世界中国学强调从文明演进的宏观历程来解读中国经验，以非中心的“交互”和“整体”视角，克服解释中国时“单向”和“局部”的片面思维。

第二，避免“中国中心主义”误区。世界中国学并非将中国研究变成中国知识界的独自言说，而是强化中国学人的知识在场，旨在打破“西方中心论”式的中国论述，实现他塑与自塑兼顾的中国话语新表达。中外学者要注重与异己之见展开平等对话，发掘人类文明的不同特质与价值。具体而言，一方面，需秉持独立性与主体性，基于中国的现代化实践开展扎实的微观与实证研究，逐渐形成中国自主研究的新思路、新理论、新范式，警惕盲从、依赖西方理论范式；另一方面，基于内省意识与开放心态，深入融汇“他者”视野，借鉴适合中国语境的先进理论，而非闭塞跨文明对话的通路。概言之，我们要推动形成世界中国学“我中有你”而非“你中少我”的合作新视野。

第三，以跨界的有机延伸融合替代各学科的简单相加拼凑。世界中国学并非各学科流于形式的拼接组合，而是无论在学科使命、研究目标还是在内容建设、方法运用上都有实质创新的学问。建构跨界融通的世界中国学知识体系旨在突破以往单一学科研究局限，促进跨界交融。世界中国学知识结构下各个学科对中国的研究，并非各学科研究方法的简单叠加和中国知识的点滴汇集，而是兼顾宏观和微观，以“完整意识”统摄各学科中国研究的有机互动。

第四，要注意世界中国学与区域国别学的区别与联系。区域国别学是以区域和国家为单元进行问题导向的研究，注重提供区域和国家的综合性知识。世界中国学以中外比较的视阈，解析中国的传统与现实议题，具有更深广的学术意蕴。本文建议将世界中国学增设为教育部一级学科“区域国别学”下的二级学科，主要取后者学科交融、综合研究之意，重在与世界对话“何为中国”和“何以中国”的学术原理。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溯历史的源头才能理解现实的世界，循文化的根基才能辨识当今的中国，有文明的互鉴才能实现共同的进步。”我们期待构建起世界中国学的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推动新时代世界中国学的繁荣与发展，为回答世界之问、时代之问、历史之问，贡献更多的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来源：社会科学文摘